2025年高雄電影節的「焦點影人:黃秋生」單元,特別挑選了黃秋生的五部作品放映,每部電影可說都代表了黃秋生的影視生涯的一個時代象徵,甚至也可說,這五部電影具體而微的展現了香港電影從1990年代至今的各個階段。
說來慚愧,我身為1980年代出生的世代,可說是完全生活在他的世代,然而黃秋生在我小時候,一向都代表著代表著「冷血殘暴血腥」的專業戶,我一直都記得,有黃秋生出演的電影,絕對都是兒童不宜的限制級電影。
也因此,到了成年之後才有機會回頭完整看完看黃秋生早期的作品,如《八仙飯店之人肉叉燒包》、《伊波拉病毒》等作,之後黃秋生因《無間道》、《古惑仔》系列與《頭文字D》等作揚名,形象上才又有改變。到了近年,黃秋生更在流行文化當中相當活躍,與他的影帝形象大相徑庭,不過一直以來,黃秋生戲路非常廣,從販夫走卒、變態殺手、黑道老大、殘疾人士、牧師,甚至色狼都能接,從《八仙飯店之人肉叉燒包》中的暴力犯王志恆,《伊波拉病毒》裡的變態狂阿雞;同時還可以是《無間道》黃Sir,也可以是《淪落人》中的殘疾人士梁昌榮。然而在社群上他又經常展現出率性的態度,這更顯得黃秋生像是個早已笑傲電影江湖的奇人。
如果說高雄電影節所選的五部電影可代表黃秋生演員生涯的五個階段,從《伊波拉病毒》、《野獸刑警》、《放・逐》、《淪落人》到《不赦之罪》或許這些作品也折射出香港人在不同年代的歷史、精神與信仰,從1996年對於生活顯性的恐懼,到1998年的自信、2006年的浪漫、2018年的溫情理想主義,到2020年代的痛苦。
《伊波拉病毒》
1996年的《伊波拉病毒》由王晶監製,邱禮濤執導。故事描繪一位來自中國的殺人犯從香港逃到南非,在一個台灣華僑經營的餐館工作,然而惡性不改,一日在伊波拉疫情肆虐的非洲部落強暴當地土著之後,自己卻大難不死而成伊波拉帶原者,接著在餐館老闆娘嫌醫療照護費用麻煩與老闆爭執時,憤而以殘暴手段襲殺雇主與親戚,甚至將其做成人肉漢堡出售造成疫情傳染,稍後更偷取死者家財回到香港,在香港街頭逃避追捕,引發恐慌,最後被火焚身而亡。
如果要用最簡單的字眼來形容《伊波拉病毒》的視覺,那就是「髒」!這部電影適逢97大限、伊波拉病毒疫情爆發兩大時事影響,電影本身帶有當代香港人心中的多重焦慮感。一方面想吸收《八仙飯店之人肉叉燒包》的影迷,同樣以廚房加上毀屍的畫面為爆點,再加上前往南非的場景拍攝,以及最後在香港街頭製造的恐慌等片段的設計,都可以感受到其製作上的野心。電影視覺處理顯得相當的粗暴又浮誇,黃秋生在本片演出的角色「阿雞」是個只在乎自我感受、自卑,卻自尊心又極強的角色,他刻意讓自己演出一位外表傻呼呼,任人欺負的樣貌,然而邱禮濤又會安排他在做出各種傻事之後,接著又氣勢驚人的做出殘暴的惡行,這種極端的兩面性使得黃秋生在銀幕中顯得相當的嚇人。據黃秋生在訪談中提到,他在演這個角色時得到相當大的自由,因此演得相當愉快,片中一場使用肉來自瀆的戲,甚至還是黃秋生親自提議的。
《伊波拉病毒》在我當年的印象是未曾上映過。此次的上映,可能是本片首次在台灣大銀幕播映,機會非常難得。
《野獸刑警》
1998年由陳嘉上與林超賢執導的《野獸刑警》,描述了黃秋生在複雜的黑幫世界間走跳的日常,這部作品的視覺顯然受到當代熱賣的《古惑仔》系列影響。劇情較鬆散、鏡頭走位也多手持游移,整體著重在角色之間的日常對話與互動主,然而參演的幾位演員魅力強大,一部黑警題材的電影被詮釋得像是一部偶像電影,因此也帶有幾分王家衛式電影的情慾糾葛與浪漫風情。
黃秋生所飾演的「爛鬼東」是個表面慵懶糜爛,但是相當重情的角色。他對上司王敏德、下屬李璨森、黑幫好友張耀揚、黑幫小弟譚耀文、情人車沅沅等人都有相當精彩的對手戲,最後一場好友離世,情緒爆發如野獸般追殺譚耀文的戲爆發力十足。
這部電影與1990年代末的許多港片,都瀰漫著一股「身在局中,對於職責與人情當中陷入迷惘的氣息」,稍晚在2002年上映的《無間道》其實也是這樣,有趣的是黃秋生在《野獸刑警》實質上是個黑警,而《無間道》中反倒成為臥底警察的上司了。而《野獸刑警》中人物與角色都糜爛在聲色犬馬當中,但這其中的各種友情、愛情還有現實生活當中的「不得不」,與交錯衍生的浪漫反而成為電影中的主線。
《放・逐》
2006年杜琪峰名作,殺手黃秋生與林雪奉命追殺好友張家輝,同為多年好友的吳鎮宇與張耀揚同時到場保護,五人從互相對峙交火,到停下來用餐、玩鬧、惹禍、逃亡、徬徨、反擊,全片對話極少,幾乎全靠影像敘事,而故事的進展出現三方,甚至四方威脅,出現的角色的表演能量在杜琪峯的調度下火花四射。
本片像是一部發生在澳門的賽吉奧里昂尼式的通心麵西部片,各種槍戰駁火的畫面被拍的極美,杜琪峰的視覺暴力美學不同於吳宇森的熱鬧,而是不時展現出中景、遠景,將整個戰場的大空間呈現在觀眾眼前,從而已煙霧、飄動的布幔展現出懸疑感與浪漫感,某些槍戰的走位甚至還結合了些戲曲的身段演出。
在眾星雲集的《放・逐》當中,黃秋生所飾演的殺手也是片中情感最複雜的角色,上司派他殺朋友,左右為難的情緒描繪詮釋全集中在他身上,因此最後主角群們也唯他馬首是瞻,最後在意外獲得大筆財富得以離開前,卻又為了好友妻小毅然放棄,最後那句台詞「江湖再見」雖然只是淡然說出的話語,卻顯得豪氣萬丈。
幾位影帝級演員的共演,在杜琪峰的調度底下,他們的演出多半都是由特寫表情,以彼此間的自然互動取勝。當然,這其中有些演員的表演張狂(如任達華,而吳鎮宇雖然沒那麼誇張,但是他也是屬於表現情緒時會大吼大叫的情況),有些則是較為內斂(張家輝與黃秋生)。而對比杜琪峰1999年的《鎗火》,2006年的《放・逐》近乎原班人馬回歸,劇情上像是《鎗火》的延伸,若說《鎗火》的槍戰場面大,《放・逐》則在光影之間營造出更精緻而浪漫的視覺氛圍。
《淪落人》
2018年的《淪落人》,由陳果監製、陳小娟編導,黃秋生飾演因工傷意外半身不遂的老工人,與來自菲律賓的看護姬素・孔尚治在照護期間,從語言溝通不良,到最後互相扶持,甚至成就了彼此最大的心願的溫情電影。
本片作為導演陳小娟首次執導作品,展現了相當精彩的成果,藉由一個照護的溫情故事,凸顯香港工人階級以及外勞在香港的生活現狀描繪,特別是香港本地人對於外勞的歧視問題,以及在地菲律賓人對於香港人的態度都有所刻畫。
而《淪落人》作為一部溫情電影,全片幾乎全都是黃秋生的獨角戲,他的表情表演的實力在本片佔據全場。幾幕與兒子視訊通話的戲,光是臉部肌肉的抽動與老淚縱橫的表演,情感的渲染力極強,這是在本次雄影選片的五部作品當中,黃秋生最為脆弱的表演。
《不赦之罪》
2024年的《不赦之罪》,由林善、譚善揚執導,描述擔任牧師的梁保羅(黃秋生),在面對自己的愛女自殺後,與妻子(蘇玉華)陷入深深的哀傷當中,家庭也幾乎破碎。然而在一次社工關懷活動當中,黃秋生遇到了淪落街頭的青年(歐鎮灝),而他正是害自己的愛女身亡的元兇。身為牧師,梁保羅極端努力的克制自己的個人情感,盡「懺悔及洗清罪孽」的基督教教義,盡自己的職責,努力的化解求助者的苦痛,引導教眾懺悔並且讓他們放下自己的罪惡感,然而梁保羅無法克制自己對青年的恨,全片幾乎聚焦在黃秋生如何演繹這位牧師,呈現角色在理性與感性之間衝突的情緒風暴。
兩位導演都是教徒,因此電影本身探討的是「寬恕」與「仇恨」之間,人性的痛苦。我自己也是教會學校出身,深知教會對於「罪」的態度,以及「第二次機會」的態度。這故事對於身處教會當中的人來說是相當寫實的描繪,基督教的教義就是捨己為人,讓自己也成為耶穌般的「小基督」,然而人無完人,以我在教會當中所看到的案例,老教徒無法忍受新進教徒,流言蜚語排擠他人,甚至已婚的年輕牧師在傳教過程當中忍不住與新教徒談起戀愛的事件時有所聞。教會的道德要求是崇高的,然而人有人性,身為牧師的黃秋生遇到自己的殺女仇人前來求寬恕,他內心理性認知必須原諒,但是幾個動作卻都透露他身體的不適,尤其是兩人在速食餐廳對話的一幕,當歐鎮灝想要拿他吃不下的餐點時,黃秋生的反射動作卻是嚴厲地阻止了他,接下來才改口溫言讓他拿走,那一段戲的情緒就充分顯示了這個角色的痛苦。
然而耐人尋味的是,牧師的回憶當中,他自己也是自認有罪的,他的罪惡感,來自於自己在女兒想要墮胎時堅決反對,從而導致女兒自戕,那自己難道不也是幫兇之一?
「人」能否代替神原諒「罪人」?電影到最後的答案是人不能代替神,牧師最後成為了司機,有趣的是,黃秋生也曾經是「計程車屠夫」,時間已過三十多年,那個當年憤怒的理想主義者會怎麼做?
綜觀五部電影,會發現很有趣的現象。由於年份的差距,香港電影很明顯地有很大的改變,而這些改變,除了市場與觀眾群的改變之外,創作者在每個時代所關注的事物,也都不同。2025年高雄電影節「焦點影人:黃秋生」》的這份片單很有意思,具體而微地把每個時代,香港人關注在乎的事物都凸顯了出來。
我並不清楚黃秋生的演藝生涯當中,從1990、2000年代那種尋求強烈自我認同,在法律與道德上都毫不顧慮的瘋狂角色,到2018年,會轉而擔任一個能夠關懷身邊弱勢者的角色上,是否有過什麼心路轉折?從他在社群受訪所說的話,也許就只是接了個角色罷了。但是這種轉變總是讓我覺得,也許黃秋生的角色變換,凸顯出了香港人在不同時代的心理狀態?
從《八仙飯店之人肉叉燒包》、《伊波拉病毒》裡那種只在乎自己的生理需求,把憤怒全都發洩在其他人身上的恐怖人物,到了1990年代,成了有情有義,會在乎自己的朋友、愛屋及烏也要保護朋友的妻兒,但卻人在江湖必須面對追殺,但最後還會為朋友一搏含笑而逝的俠義角色,而再隔了十多年,香港人卻在社會政經環境的變化下,變成一個躺在床上,夢想著自己能起身抱起跌倒的看護的無力老人。
當然,這只是我的遙想,我不確定黃秋生接演這些電影的態度是什麼,只是當電影上映後,作者已死,有的只有我看到電影之後的感嘆。
1980年代至1990年代初期,香港經濟成功,功利主義氾濫,唯利是圖,法律邊界模糊,人際關係疏離,應運而生的就是各種犯罪電影,用極盡的暴力視覺展現、的電影大量出現。而到1990年代之後,香港的電影市場開始縮小,因此像《古惑仔》這個系列的作品多半壓低成本,快速完成,而故事內容也較鬆散。這個情況在《野獸刑警》就看得到當代電影風潮的影響,不過《野獸刑警》比起《古惑仔》的幾部續集,畫面與美術還是較為精細。幾幕畫面如黑道的賭場、「爛鬼東」的房間,甚至是王敏德扮演的警探的悍馬車,這些都可以感受得到《野獸刑警》劇組的講究。而這美術與視覺的精緻化,在2000年之後又有變化,好萊塢在1990年代流行的色偏、光影層次對比誇張化的處理方式,香港也開始出現,《無間道》、《頭文字D》的視覺質感更加提升,然而1980年代的血腥暴力描繪也在收斂,香港電影的角色從暴怒慢慢變成了慍怒。想想看,《伊波拉病毒》當中的黃秋生,若是被擺在《放・逐》裡頭,恐怕根本忍不了老大的羞辱,當場就要公開發難了,但從我們卻可看到《野獸刑警》的黃秋生雖然在最後的爆走戲碼充滿能量,但是他已經在忍耐,而這股忍耐到了《放・逐》更壓抑,然後到了《淪落人》,在槍林彈雨當中飛簷走壁好勇鬥狠的日子已經過去,黃秋生詮釋不良於行的男子,竟連拯救跌倒的看護都做不到,唯一能期待的只剩下遠在他鄉的孩子能多想到自己一點,而到了《不赦之罪》,他連孩子都沒有了,甚至還要試著原諒自己的仇敵。
而從技術面而言,早年的港製類型電影,隨著時代的改變已慢慢不復見,到了《淪落人》與《不赦之罪》的製作成本,或跨國製作、或採獨立製作,到了《不赦之罪》的製作規模,已經是「輕薄短小」的作品了。
在我這個觀眾看來,《不赦之罪》也許可說是在《淪落人》之後,香港人的另一個現代描繪,距離2018年,2025年的社會政經情勢又再度有所變化,而香港人是要原諒?還是要怨恨?
最後,《不赦之罪》是此次片單裡面唯一的新作,也是首度在台灣上映。兩位導演也特別跟黃秋生同行,來雄影宣傳此片,大家別錯過。
相關片單可至官網:https://reurl.cc/7Vz9Mk